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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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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6章

喬紅藥被一巴掌打得呆了很久。

她本來就時而清醒、時而糊塗,反應非常遲鈍地意識到——她所質問的事情,或許是江世安不曾知曉的。薛簡並不是那個獲得允許的人,他向江世安隱瞞的事情,大概為數不少。

她笑到喘不過氣,望著薛簡的目光帶上了一絲同病相憐和微妙的嘲諷。

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。江世安把老先生幫忙煎好的藥取來,向喬紅藥灌下去。她的情況變得更加穩定了,並不再鬧,只是一會兒哭、一會兒笑。

他雇了一輛馬車,拴在管事送的黑馬上,把殘廢的喬紅藥裝上去,在奔月城中找到一個僻靜的客棧,讓她自己洗漱換衣。

江世安跟薛簡就在門口不遠處,立在回廊的窗前,兩人特意讓掌櫃叫了一個客棧的燒火女工送水。女工幹活勤快,也不多問,只把熱水送進去就出來。

窗前清風陣陣,撩起江世安耳畔的碎發。

這樣的景象薛簡是看不到的。但兩人挨得很近,他能隱約聽到風聲撩起碎發的微弱輕響,這是一種非常隱蔽的聲息,比江世安的呼吸聲還要更低,似有若無。

薛簡擡起手,果然被他漆黑的發尾撲過指間。長發被吹起來,散落著沒入他的指縫,讓人有一種想立刻收攏手指,把他牢牢抓緊的欲.望……薛簡垂下眼,喉嚨幹澀地上下移動,沈默克制地松開手,讓發絲在指縫裏穿過。

江世安正想著怎麽開口。

他單手屈指抵著下頷,手臂靠在回廊的窗欞邊,等到燒水的女工走遠,便偏頭看向薛簡:“她的招魂術看起來出了不小的問題,你們說得話是什麽意思,什麽‘一廂情願’?”

薛簡回過神來,道:“她召回的魂魄並不想回陽世。”

“我看出來了。”江世安思索道,“喬小年已經在人世裏受夠苦了,就算喬護法傾其所有,她卻不領情。”

“她妹妹死得太久了。”薛簡道,“那具拼湊而成的身軀不能作為載體,只有喬紅藥自己的身體,才能因為血緣關系作為聯系。她們現在住在同一個身體裏,但神智意念卻大相徑庭,所以智識混亂,不是瘋癲、就是癡傻。”

他看向江世安的方向,補充說:“你不一樣,你的肉身雖然湮滅,但我拿到了你的骨灰、還拿到了你的劍,這都可以作為暫時的載體讓你留在陽世。如果你願意喝我的血的話,你能更快地……”

“咳。”江世安重重地咳嗽一聲,用那種“再說下去我就掐死你”的怨氣目光盯著他的臉。

薛簡停下話,說:“……不願意算了。”

“你這個人……”江世安覺得很頭疼,“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?明明說了一些很可怕的話,還一副是我不配合的表情。我知道你的符咒和血液能讓我恢覆實力,可我已經能長時間留在你身邊,不需要這樣的助力了。”

薛簡沈默片刻,轉而道:“她問我的話,其實是問你為什麽願意回來。我知道你心中還記掛著滅門之仇,才說你有未完之事。看來喬小年並沒有記掛著什麽,她對陽世沒有留戀。”

“她費盡心思想找回的人,沒有掛念著她啊。”江世安感慨一句,忽然想到,“喬護法的腿殘廢了,她自己沐浴更衣,不會被木桶給淹死吧?”

薛簡有些不安地伸手攥住對方的手腕:“你不能幫忙。我去吧,我是瞎子。”

江世安道:“你自己都不能好好走路,還要……啊?”

薛簡正常地走到了門前,禮貌地屈指敲門,然後推開房門。這個過程中毫無阻礙,他的方向感、對地形的辨識度,以及聲音來源的判斷,都遠遠超出常人。

江世安摸了摸下頷,蹙著眉尖,總覺得他其實不需要自己拉著手。那這一路上,薛知一總是朝他伸出手求助……道長不會是故意給自己找點活兒幹吧?

薛簡不知道江世安是怎麽想的,如果他知道,一定會覺得文吉的腦子也是木頭刻的,澆過那麽多次水,都沒辦法從木頭芯兒裏發芽。

房門關上了。薛簡閉上眼睛,憑借聲音和微風拂動的流向來辨識房間內部,他聽到喬紅藥的提示,低頭將灑落在地上的皂角撿起來,無甚表情地問:“快要淹死了嗎?”

喬紅藥嘶啞的嗓音響起:“你是不是盼著我死,這樣就不擔心我會把招魂術的內容洩露給魔劍了。”

薛簡將皂角放到浴桶旁邊的架子上,指尖微微停滯了一瞬。在這個瞬間,喬紅藥能很明顯地感覺到冰涼的殺意一閃而逝,很快又消弭。

喬紅藥低低地笑起來,她掙紮著爬出浴桶,“砰”地一聲倒在地上,地面上窪著一層水,她拖起殘廢的身體,看著薛簡從屏風上取下浴巾,接過來胡亂地擦幹,這過程簡直像一只瘸了腿的流浪狗,頭發濕潤打結地披著。

紅衣教的四大護法……居然會淪落到這個地步。

喬紅藥把幹凈的衣服一套,在席子上面喘了口氣,忽然說:“我也覺得我該死。”

薛簡神情無波地道:“我沒有要殺你。”

喬紅藥掀起眼皮看他一眼:“瞎了之後脾氣好了不少啊,薛道長。不過我說的不是你,我說我就該死掉去陪小年,而不是讓她回來。”她垂著頭,聲音啞得聽不出性別,整張臉都低垂下去,一點兒表情都恥於露出,“姬珊瑚廢了我的武功,打斷了我的腿。她知道我是從你這裏得到方法的,教主說,‘你遲早會後悔的,薛簡也會’。但是我到現在都不後悔,我要見她……我要見她,當人當鬼,我都要見她,我現在見到了,就不後悔。”

薛簡淡淡地道:“不顧她的意願。這很自私。”

喬紅藥冷冷地笑了一聲,血絲密布的眼睛擡起來,模樣看起來完全是個瘋子:“我見到她了!我和小年永遠都在一起了,她用不了別人的身體,那就用我的!我們還是像從前那樣流浪、相依為命,她還是會把食物留給我吃,這就是我的妹妹,我永遠都不會後悔。”

薛簡問:“那你為什麽要找我?還不滿意麽。”

喬紅藥用手抓住頭發,捧住腦子,手指緊緊地收攏起來,掌心裏都是她自己拔斷的頭發。她大口地喘息,好半晌才穩定住神智,晃了晃頭,道:“她在離開我,她想離開。”

“這很簡單。”薛簡平靜地說,“只要她控制這具身體的時候自殺就行了。你們能一起離開。”

喬紅藥大笑起來,睜大雙眼,激動地道:“她不想殺我。薛道長,你知道嗎,小年不想殺了我,她只想自己死,自己離開!我能感覺到她要離開了,她要走了,你幫幫我,幫我把她留下來,我什麽都願意付出!”

薛簡對她道:“招魂之術一旦開始,就不能停下。就算她不想待在人世,也要你死了之後才能離開,這個你無需擔心。”

他轉過身,剛要離開,忽然想起什麽,低聲囑咐道:“喬護法,不要再找我了。也不要把任何關乎招魂的事告訴江世安。”

他開門出去了。

但這次相遇,卻遠遠沒有結束。

這間客棧的房開到次日午後,江世安臨行之前給喬紅藥買了一對拐杖,兩人便離開奔月城,向五行書院而去。才走了半日,在傍晚時分,江世安再次望見遠遠綴在身後的、一瘸一拐的人影。

“……她好像賴上咱們了。”江世安把黑馬系在草棚底下,進了路上的一個山神廟,生起篝火,一邊折出細柴,一邊道,“你跟她說的話,喬護法似乎沒有聽進去啊。”

薛簡將兩人對話告訴了江世安,只不過言簡意賅,沒有暴露太多。

“天氣一會兒要下雨了。”江世安看了一眼天上的陰雲,將馬背上馱著的小藥爐取出來,架在火堆上,給薛簡煎藥,“她願意進來就進來吧,不是積德行善嗎,道長?”

這只是很隨意的一句話,薛簡曾經就很仁愛良善,必然不會拒絕。但他現在的性格卻變得難以揣測。他聽了江世安的話,只是埋頭用手摸索著修覆風雪劍的劍墜兒,既不讚同、也沒有反駁江世安的提議。

這個劍墜兒在行路的時候掛在了樹上,掛玉的繩子斷了。薛簡聽到了劍墜掉落的聲音,便撿起來,重新給風雪劍編織掛繩。

真是瞎子做針線活兒啊。江世安看著他嘆了口氣,對著火堆添柴。他面前是燒得泛起小碎沫的藥爐。

拄著拐杖的身影摸進了山神廟裏。

但這並不是喬紅藥。她的頭發夾雜著霜白的發絲,滿身都是傷,一身衰老久病的氣象,但神情卻很恐懼懵懂,臉上隱隱浮現出一股膽怯的純真。

是喬小年。

薛簡似有若無地松了一口氣。

江世安煎好藥,小心地給道長吹涼。他認真地盯著對方喝下去——薛簡好像很不怕苦。他聞著都嗆得慌,忍不住道:“不苦嗎?”

薛簡也不知道,他喝不出來,只好說:“你嘗嘗。”

江世安對著他的臉看了片刻,陷入一種奇異的沈默。在兩人面對著面沈默的短暫幾息中,不知道是誰的腦海率先開始想到那份滋味……想到柔軟交纏的舌尖、想到悱惻糾葛的唇、想到那股從唇到咽喉幾乎燒灼起來的辛辣和熱氣。

江世安低頭用手捂住了臉,咽了口唾沫,說:“……先不嘗了吧。”

“……嗯。”道長捧著碗邊的手松了又緊、緊了又松,只吐出一個字來,將藥全部喝光,然後說,“我出去一下。”

“要下雨了。”江世安下意識道,“還是別去……”他一瞬間見到藥碗遮擋之下、對方泛紅的耳根,驀然醒悟,“你去吧……嗯,去吧。下雨了就回來,找得到門口嗎?找得到吧……我們道長下雨了會往回跑的……”

天……這是在說什麽啊?

江世安猛地給自己灌了一口酒,搓了搓臉,把一切偽裝成酒後的臉紅,然後給一旁呆滯膽怯的喬小年掰了一塊兒幹糧,沖著她晃了晃。

喬小年的眼神像是看到食物的小狗,她湊過來,試探地抓住江世安分給她的糧食,很用力地咬了一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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